狱中父子情
来源: | 作者:zxxianan | 发布时间: 2018-07-14 | 29645 次浏览 | 分享到:
刘明恒

敌人一计未成,又生一计。
陈诚对付何功伟的“心理战”继续进行。这次,他们请来的是何功伟的父亲何楚瑛。
何功伟的父亲那时已经从万县搬迁到湖北藕池附近的一个小镇——调关(调弦口)。3月初,藕池的国民党驻军朱师长接到陈诚的电报,叫他派人到调关找到何功伟的父亲何楚瑛,请他速去恩施。朱师长令调关区的区长迅速通知了何楚瑛。这位老人听说儿子被捕,立即夹了一把油纸伞,由同族乡亲何五十陪着上了路。沙市、宜昌都是敌占区,他们绕道长阳,翻山越岭,走了大半个月,才到恩施。到了恩施住在旅馆里,何楚瑛先去拜访了在湖北省政府工作的两位咸宁同乡,请他们设法营救何功伟。两位咸宁同乡告诉他,何功伟案情严重,无能为力。阎夏阳听说何楚瑛到了恩施,特地前去“看望”他。阎夏阳对他说:“我们都是鄂南的同乡,对你儿子不能见死不救。陈(诚)主席也很看重他这个人才。不过,要是他不听话,不‘转向’,那我们也就没办法了。”
可怜的老人闻此怆然泪下,直奔方家坝而去。早已等待在那里的刘培初“热情”地接待了他。
“何老先生,这一路长途跋涉,山高路远,真把你辛苦了。”刘培初客气地说。
何楚瑛从来就讨厌官场客套,何况他明显看到来人的虚伪,没予理会,也没有说一句话。
“到了这个小地方,又叫你老先生受屈了,你要多包涵点。”刘培初想努力在何老先生面前树立一个好印象。
何楚瑛却不体谅刘培初这一点,仍然很冷淡。他很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看自己的儿子。于是他问:“我的儿子在哪里?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?”
“好说,我正是为你们父子团聚的事来找何老先生商量的。”刘培初显出很谦恭的样子。“想必你也知道,你的儿子被这里当局关押起来了,不过案子不大,好办。我们特意派人千里迢迢请何老先生来,是想找你商量…… ”
何楚瑛很奇怪,到调关找他的人明明说的是自己的儿子要见他,怎么现在他们说是他们特意派人找他来的呢?不禁插嘴问:“你们不是说是我的儿子要我来看他的吗?怎么是你们……”
刘培初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,赶忙改口说:“是呀,你的儿子想要你来营救他,我们也想找你来保他出去。”
“怎么保法?”何楚瑛问。
“说实在的,你的儿子是一个人才,可惜误入歧途了,中了共产党的魔道。想必你也知道,陈主席是有名的青年导师,爱才如命,他也很有抱负,想要推行新县制,建立模范省。你的儿子年轻有为,陈主席很赏识,很想叫他出去做县长,或者到三青团里去负责。这真是千载难逢的的好机会呀!可是你的儿子执迷不悟,令人惋惜。所以请你老先生来劝导他一下,动以父子之情,促其自新转变。”
何楚瑛完全明白了,这次他们把他找来,是想要他来劝他的儿子投降。他先不准备表示态度,要紧的是先看到自己的儿子。于是他说:“让我和儿子见了面再说吧。”
“行,明天你老先生就可以屈驾到敝看守所去看他。”刘培初说罢,假情假意地告辞出去了。何楚瑛这才知道这个人是关押他的儿子的刽子手。
第二天上午,看守何功伟的小特务匆匆忙忙地跑到何功伟的牢房里来,对他说:“你的老太爷来了。”
“什么?”何功伟不禁有点惊异。
“你的老太爷保你来了,马上要来看你。”
何功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即将出现了,最不愿意参加的斗争要展开了。看来自己写给父亲的信没能送出去,父亲的年纪已经很大了,身体衰弱,经历了长途跋涉之苦,还要来忍受精神上的极大折磨,怎么受得了呢?让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,出现在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前,这实在是太难堪了。最好是不出去见他老人家,但是能办得到吗?敌人既然已经把他老人家骗来了,一定要把自己拉出去见面的。再说他老人家既然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,看不到自己的儿子也是不会走的。他估计敌人一定要动员他的父亲来劝他投降。他的父亲是一个秉性正直的人,从来讲求道德骨气,也许不肯答应他们。但是假使他们威胁他要杀死自己呢,他是非常爱儿子的,他能忍见亲生儿子被杀而无动于衷吗?无疑,这一次将要带给自己的是比以往任何一次更为严峻的考验了。
何功伟相信自己能够承受住考验。只是他知道他的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将要忍受失去儿子的痛苦,这对于他老人家来说实在是太大的精神打击。何功伟心里虽然难过,但是他不能在处理这件个人私事中失去清醒的头脑。他马上坐下来,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,把自己从感情的激流中拉出来,恢复自己的坚强理智。他想,自己应当有信心说服父亲,父亲是一个懂得大义的人,应当努力争取他同情革命。
正在这个时候,刘培初亲自来看何功伟了。刘培初微笑着,很有几分得意的神色。他对何功伟说:“你的老太爷来了。他听说你在这里坐牢,十分难过,要求看你。我们准他来了,你马上去办公室见他。”
何功伟听见这话,十分反感,明明是他们玩的把戏,把他的老父亲强拉来了,却反说是他父亲的要求,这是对他父亲的侮辱。但是他不想去和他们辩论这个,他知道反正是要见面了。他站起身来,冷冷地说:“要见就见吧。”说罢移动沉重的脚步,一步一步地走向特务的办公室。
走近特务的办公室,何功伟振作起精神来,步子变得坚定而有力。一个特务为他把门打开了,他立刻看见,满头白发,呆坐在那里的正是自己分别一年多的老父亲。何功伟跨过门槛,何楚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,像突然惊醒过来似的站了起来,几步跨到儿子的面前,搂着他消瘦的肩头,悲切地说:“我的儿呀,我的儿呀,看你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!” 说到这里何楚瑛老泪横流,浑身发抖。
何功伟似乎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儿涩,但是当他抬头看见刘培初站在旁边奸笑着,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们,像一个导演在看自己的演员的出色表演时。他迅速站定,尽量把脸色变得冷漠一些,两眼闪闪发光。说:“爷(注:咸宁方言称父亲为“爷”),谁叫您到这个地方来的?”
“他们说是你要我来看你的呀!” 何楚瑛噙着眼泪说。
“谁说的? ”何功伟横眉怒目,扫射刘培初。
刘培初没有回答,还是那样奸笑着。
“难道不是吗?他们说你日夜盼望着我来保你出去。”何楚瑛疑惑地问。
“这是他们胡说!”何功伟又横了刘培初一眼。
刘培初却满不在乎地说:“是何老先生自己要来的,还是你何先生要他来的,或者是我们去请他来的,这些都没有什么争论的价值。要紧的是何老先生已经来了,你们父子已经见面了,我们正好可以来一个三头谈判,解决何先生的问题。”说罢,用手一挥,很客气的样子,说:“坐吧,坐吧,坐下来好说话。”
“爷,您怎么听他们的鬼话呢?”何功伟不理睬刘培初,很惋惜地对父亲说。
“怎么?我让你的老太爷免费旅行这样远,看到了儿子,还错了不成?”刘培初辩解。
“看来,你请我爷免费旅行,请我住你们这种免费旅馆,我要感激你们才对吧?”何功伟讽刺地说。
刘培初知道,和何功伟舌战,是没有取胜的希望的。他转身对坐下来的何楚瑛说:“何老先生,你亲眼看到了,你的儿子就是这样桀骜不驯。你要好好教训他,及早改悔,不然……哼!”
何楚瑛一辈子没遇到过这样尖锐和复杂的情况,他不知道该怎么办,他不知道该对自己的儿子说些什么,也不知道对特务该说些什么。
“爷,您不该来的。”何功伟又开口了。
“我的儿呀,我怎么能不来?我只要还有一口气,爬着也要来看你。”何楚瑛又流下老泪,断断续续地说。“你娘死得早,她就生了一个女儿和你一个儿子。我好不容易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拖大了,只想你能像我一样,做个本分人,过个清苦日子,一辈子相依为命,谁知……在这里……”
何功伟听了老父亲的话,感到心里很痛,但是他的理智顽强地告诉他,是不能追随父亲的感情的野马走向危险的崖边的。他说:“爷,您不要说了吧。”
“儿哪,我的心痛,我怎么能不说呀。”何楚瑛全身抽搐,泣不成声。
何功伟还是那样凛然不动,冷静地说:“爷,您看到儿子了,您就回去吧,您的儿子向您老人家告别了。”何功伟不愿意多看一眼老父亲那突然变得非常苍老的脸,他别过脸去,忍痛说:“爷……从今天起,您就算……没有生我这个儿子吧……”  
何楚瑛没有说话,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。
刘培初在旁边插嘴道:“何先生,你这是在干什么,好像在交代后事了。我看还不至于那么悲观吧!事情还有挽留余地,只要你……”
何功伟听到这里,霍地转身站定了,怒目横视着刘培初,用坚定的声音命令他:“送我回牢房!”
何功伟说罢,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老父亲,迈着坚定的步伐跨出了门槛。他是多么想回头再看看他慈祥的老父亲啊,但是他没有回头,横着心走了。他听到他的老父亲追到门口,痛苦地叫着:“儿呀……我的儿呀……你咋就这么狠心呢?”
何楚瑛回到旅馆的第二天,刘培初又来看他。还给他讲了许多好听的话,似乎他们什么都好说,问题都在于何功伟太固执,一点也不懂通权达变的道理,还想搬何老先生再去开导开导。他说:“何老先生,说句老实话,我们对你儿子算是仁至义尽了,我们一不要他自首,二不要他投降。假如他肯改弦更张,出来帮助我们做些服务桑梓的事,要做县长也行,要当三青团的总干事也行。他实在不愿意帮我们的忙,愿意到延安,我们就送他去延安。他要到敌后抗日,我们也送他到敌后抗日去。只要他声明不在这里干共产党就行了。”
这些话听起来很甜,但还是没有能够打动何楚瑛,他沉默着,一声不吭。
“若其不然,”刘培初忽然用威胁的口吻说,“那恐怕就……”刘培初把手一挥,像一把刀砍了下去。“当然,我们还是有挽救他的余地,我们陈主席很赏识他,说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才,不忍心见死不救。所以,请你老先生还是再去劝劝他,动以父子之情,晓之以利害。”
何楚瑛没有回答,刘培初就翻来覆去讲他那几句老话。何楚瑛已经听得厌烦了,刘培初还一点也不觉得,继续劝着。何楚瑛最后终于答应再进监狱里去一次。这不是因为刘培初把他说服了,而是他想再去看一看自己的儿子。
何功伟回到自己的牢房后,努力排除脑子里的杂念,并且认真地检查自己的行为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。第二天早晨起来,心里就平静下来,几乎完全不想昨天的事了,他像住常一样,引吭高歌起来。

……我热血似潮水般奔腾,
心志似铁石的坚贞……

4月14日,何楚瑛起了个大早,到街头餐馆买了碗粉蒸肉,趁热送到了谷仓房。在他的记忆里,儿子小时最爱吃粉蒸肉,他想用这份心意,一则改善一下儿子的伙食,一则表达父亲难言的慈爱。
4月18日夜,辗转难眠的何楚瑛就着旅馆的桌子,给儿子写了封声泪倶下的劝儿信。次日一大早即借着探视的机会,将信交给了何功伟。何功伟读罢,心如刀绞。父亲走后,他写回信道:“14日晨,大人送来肉食,食之不能下咽。今日跪接慈谕,训诫谆谆,一字一泪,不忍卒读……”何楚瑛阅信又是一场大哭。他逐渐知道儿子决心已下,意志难移,早已准备为信仰而牺牲。但在救儿之心还未死绝之前,他还想作最后一番努力。而湖北省府方面此时也加紧了劝降攻势。
刘培初忽然出现在何功伟的牢房门口,嬉皮笑脸地说:“怎么?共产党真是这样绝情寡义,不认父母吗?”何功伟不知道刘培初又来干什么,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忽然,他看到老父亲弓着身子出现在牢房门口,他的心不免又翻腾起来了。他从床上翻身坐起,想要下床来迎接他的老父亲。何楚瑛已经走到他的床前,用慈爱的眼光望着他,把他按在床上,叫他不要起来。
“好吧,你们父子俩好好叙一叙。”刘培初说罢,退出去了。他知道前天的僵局也许主要是由于他在场才造成的,今天应该换换方式。
小屋里只剩下何功伟和他的父亲了,何功伟反而不知道从哪里说起。他脱口说出这样一句话:“爷,您身体还好吗?”他立刻觉得在最亲近的人面前,说出这样一句最没有味道的普通寒暄,很是别扭。
何楚瑛没有回答,只用手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脸。过了一会儿,很难过地说:“你看你自己的身体…… 你到底犯了什么罪,他们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?”
“我的‘罪名’就是共产党。蒋介石说,不杀尽共产党,死不暝目。”何功伟说。
何楚瑛听到自己的儿子这样说,心里越发不安,要杀尽共产党,岂不是儿子就没有出去的希望了吗?但是他想起那个特务头子昨天对他说的话,好像他们并不要过分为难何功伟似的。他当然更相信自己的儿子说的话是真的,但是他又很不愿意相信特务头子说的话是假的。也许这里面真还有什么通权达变之处呢,也许儿子还可以从这里找出挽救自己的办法呢。于是他试着问儿子:“他们对我说,你是个人才,不想过分为难你。这里,再也没有折中的余地了吗?”
何功伟一听,就知道特务一定是在自己的老父亲面前下了一些功夫,说了一些好听的话,因而在他老父亲的头脑中唤起某些幻想。这是不好的,一定要打破这种幻想。他说:“爷,您是个大好人,听了他们的花言巧语了。这正是他们不远千里把您接来的原因,想要您来替他们当说客,做他们的舌头。他们的花招总是这样,威胁不成,就用利诱,看来宽大得很,只要你有万分之一的动摇,对他们存一分幻想,他们就可以牵住你的鼻子,叫你一步步跟他们走上罪恶的道路,残害革命。一个正直的人贵在气节,共产党人尤其重视革命气节。您愿意我失去气节,做千古罪人,为万世唾骂吗? ”
何楚瑛想,气节当然是第一要紧的。但是他们答应让儿子到延安去,到敌后去,对气节又有什么损害呢?他问儿子:“他们对我说,只要你答应不在这里干共产党,就可以让你到延安去,到敌后去。只要脱掉他们的羁绊,成为自由的人,或去延安,或到敌后,一样革命,对于你的名节有什么妨碍呢?”
何功伟说:“唉!我的好爷,您总是用好心眼看恶人,您总是对他们抱着幻想。您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,是披着人皮的豺狼,不管豺狼装得怎么善良,它总是想吃掉你。您想想看,他们若能轻易放我走,又何必把我抓起来呢?分明是想把我拖下水去,失了气节,再放我出去。这样,他们手里就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把你拴住,你就只好做一只卑贱的猴子,由他们用棍子指挥,在他们的面前翻筋斗儿。您愿意看您的儿子落到这种卑贱的命运里去吗?”
何楚瑛把头摇了几下,表示不愿意。但是这将给自己的儿子带来怎样的结局呢?他想,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一参加革命,碰到的总是吃苦、受罪、流落、苦刑,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,却在牢里呆了这么久。现在正是雄姿英发,年轻有为的时候,却被死亡像影子一样追逐着。为什么这么多灾难和不幸总是落到自己儿子的头上来呢?他叹了一口气,自言自语:“唉,你的命运为什么这么苦啊!”
“爷,这不是命运,这是革命。”何功伟决心要冷静地对老父亲讲讲道理,把他的老父亲争取过来。不然,老父亲老是纠缠在父子情中不能自拔,便会不自觉地被敌人利用起来向他进攻。他说:“革命总是难免要遇到艰难困苦,难免要颠沛流离,有时要坐牢,甚至有时还要付出生命。但是革命并不是为了吃苦受罪,却是为了去找寻人民的幸福和快乐。革命有时候是要失败,但是我们却是为了胜利才革命的。也许有一些人来不及看到胜利就倒下去了,但是有更多的人会看到。就是倒下去的人,在他倒下去以前,也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,也已经看到在他的面前展现出红旗如云的瑰丽景象了。”何功伟说到这里,抬起头来,从小窗望出去。他看到蓝天上红云飞动,好像那就是不停地飘动着的红旗,他的脸上焕发出无限光彩,是那么美丽,那么动人。
何楚瑛不愿意相信儿子说的这些话,但是又不能不相信儿子讲的是道理。他分明已经看到摆在儿子面前的将是什么结局了。他不说一句话,默默地望着儿子苍白而冷静的脸和一头坚硬而蓬乱的头发。他情不自禁地试着用手去理顺儿子头上挺立的头发,像儿子小时候那样。
何功伟忽然想起来一件事,问他的老父亲:“爷,您没有收到我写给您的信吗?”
何楚瑛疑惑地说:“没有。什么信?”
“我劝您不要来的信。”何功伟马上坐起身来,用手指甲在板床的木板缝里挑出来一张草纸,交给他的父亲,说:“这就是那封信的底稿。”
何楚瑛把纸片展开,看到信末写着“儿功伟绝笔”几个字,心里立刻凉了,他一句一句默读起来,才读了几句,脸色变了,手发抖了,他再也读不下去了。只是喃喃地说:“儿呀,儿呀!”
“爷,您真不该到这里来。现在看到儿子了,就回去吧。”何功伟正色地说。
何楚瑛流着眼泪,沉默着。
“爷,不要难过了。您要为儿子高兴,儿总算没有辱没您的教诲,保持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贫贱不移,威武不屈的气节。”何功伟继续说。“爷,我记得小的时候,您给我讲过多少古代的英雄豪杰,家国不能兼顾,忠奸不得并存的故事。我现在也正是这样。不,我是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,若是死了,比那些人死得还有价值。我既然举起过右手向党宣过誓,我就要为党尽忠一生啊!”
何楚瑛点一下头,承认儿子说的是对的,可是……
何功伟又安慰了一阵,何楚瑛这才止住眼泪。他心里很悲痛,他看清楚了,摆在儿子面前的道路是:或者威武不屈,为后世人景仰;或者委身事敌,为天下人笑骂。再也没有两全之策了,他还能有什么话说呢?他喃喃地像是对自己在说,又像是对儿子在说: “唉,气节是要保持的,气节……”
何功伟又对老父亲劝说了好一阵。何楚瑛也被儿子这种凛然正气所感动,他虽然难过,却以有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安慰。他沉默了好久,最后对儿子说:“你的爷年老驽钝了。但是,你看我还能替你做点什么事吗?”
这一句话使何功伟大为高兴,他终于把爷争取过来了。他本来有这样的想法,的确可以叫他的父亲为他做点事。他应该把狱中斗争的情况和党员的表现写一个报告,请父亲带出去交给党组织。可惜上次他的父亲来了,还没有准备这件事,不过现在还来得及。于是他对老父亲低声说:“我有秘密信要带出去。您可以对他们说,还想来看我一次,再劝劝我,争取再进来一次。您明白吗?”
何楚瑛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最后一次探监,何功伟已转到方家坝半山坡的一户农家单独关押,外面由士兵和特务专门看着。何楚瑛提出要和儿子在牢房里同床而眠。特务们正求之不得,马上批准,盼望“奇迹”在最后一次会见时出现。
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,父子相拥而坐,彻夜长谈。父亲痛感就要失去爱子,但他不忍心就此与爱儿永别,还要作最后的努力,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何功伟说:“你是我最喜欢的儿子,我这是最后一次求你,你难道真的忍心舍弃老父、弟妹妻儿?省主席陈诚说了,不要你写自首书,只要你点一下头,就可跟我回去。吾儿,你就点一下头吧!”老人说完,竟跪到了儿子面前。何功伟见状,心如刀绞,他何尝不想跟老父亲回去,与弟妹妻儿团聚,共享天伦之乐。但是,他深知忠孝怎能两全?家国岂可并顾?为了大多数人的永久幸福,何功伟甘愿牺牲个人的一切。他一把扶起老父亲,斩钉截铁地说:“爷啊!您不要上他们的当了!我为天地存正气,为个人全人格,头可断,不可点!”
次日凌晨,淡淡的烟雾笼罩着方家坝管理所。牢房外面堂屋里守着特务和士兵。何功伟一面跪着同父亲高声争吵,一面把写好的信塞进父亲所穿长袍的衣襟扁角里。做完这些,父子俩才最后拥抱惜别。老人不停地抚摸着儿子的长发、脸颊,泪水不断地滴在儿子的胸襟上,但还要装着发怒的声音大声喊着:“你这不听话的儿子,我不管你了!我不管你了!我没有你这个儿子。”然后,一撒手转身走了。
何楚瑛就这样永别了他心爱的长子。
何楚瑛回到恩施城里,拿出50块钱,交给在省政府当录事的乡亲余富华,他拜托这位乡亲说:“万一功伟有个么样,后事就托付你了。请你代为安葬,碑刻‘何人杰之墓’ ,以后好寻找。如果钱不够先垫上,以后再还你。”他又找到正在恩施即将去重庆的钱远垅,取出何功伟给组织和许云的信,交托给他,请他转交给组织。然后,老人挟着来时的那把油布伞,心里空落落的,怏怏地离开了恩施城。